这大约是去年此时发生的一件事情,算不上故事,我只能尽量凭着记忆把它叙述出来。
刚毕业时,在郑州找了个工作,工资不高,勉强糊口,再加上住在市郊,去市区一远二堵,所以即使是周末也往往是窝在屋里,虽然偶尔也有朋友招呼,但考虑到囊中羞涩,也多是能推就推。那年年末,朋友从南方回来约我们相聚,虽然十分乐意去,可那时候正处在等工资的尴尬时候,又觉得自己一年多来浑浑度日,实在狼狈,无脸见人,所以便推托说今天要下雪,去市区十分不方便。但朋友似乎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说是公司年会抽到了全国通用的某餐饮网巨头的消费券,不用白不用,我这才结结巴巴地答应说去。
跟想象的不太一样,本想着大家即使不至于抱头痛哭互诉衷肠,也至少会追忆感慨一番,谁知道聚会有些索然无味,大家都有各种苦衷,但出于男人的所谓自尊,又都不愿轻易吐露,只好都一瓶又一瓶地灌自己。
离开时已将近十点,室外已经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夹雪,由于住得比较偏僻,所以要先乘地铁到终点站,再换乘一辆夜班公交,出了地铁口,雪已经下得很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映着橘黄色的路灯灯光纷纷扬扬地洒了下来,显得分外好看,把这个寒冬的深夜点缀得有了一丝暖意,可惜此刻似乎并没有人有心情欣赏这种奢侈的美。夜班公交的起点站稀稀拉拉地站着一些人,时不时地朝公交车驶来的方向张望并掏出手机来看一看,他们可能是加班刚下班的,也可能是聚会刚结束的,有的撑着伞,有的戴着帽子,还有的,比如我旁边的这一个,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地淋着雪,看不出来是享受还是麻木。当然,也许仅仅是因为站牌遮雨棚下已经挤满了人,而他又恰好没有带伞。这个看上去比我大一些的青年西装革履,上身披着一件羽绒服,背着一个与西装不太协调的双肩包,脚下卷起的西裤裤管和白袜子显得有些刺眼,不知是冻得还是他身上的包压得,他微微地佝偻着身子,瑟瑟发抖,我轻轻地将伞往他那边歪了歪,他有所察觉,先是一惊,然后略带紧张地笑了笑,小声地说了声谢谢,看得出来,他的吃惊和谢谢里都带着疲惫,但是很真诚。
过了没多久,车来了,他向我点点头示意让我先上,其实人并不多,无所谓先上后上。我坐到了倒数第二排的单人座上,我喜欢这个位置,它靠后,单人,就像我平时去店里吃饭所坐的位置。他径直走向了我同侧的最后一排,也就是我后面。透过余光,我看见他侧着身子开始放下他的裤管并小心地朝下扯,并轻轻地抹平,然后又掏出纸巾仔细地擦拭皮鞋上的泥水,我想,也许他明天还得上班,这应该是他珍爱的一套装备。果然,从他不停地微信语音联系业务里我听出来了他是做保险销售的,明天还要上班,待会儿还要在某一站叫一个人上来。
车驶出五六站,上来了一个穿着时尚的女孩子,这么冷的天,上面露着脖子,下面露着脚脖子,一脸不快地朝我走了过来,让我又喜又惊——果然是我想多了,我后面的青年赶紧迎了上去,“冷不冷啊”“累不累啊”“今天玩得开心吧?我今天又做成了几单呢”那个女孩子似乎实在高兴不起来,只是淡淡地吭了吭,他俩在我后面坐下了,青年继续嘘寒问暖,女孩子继续不买账,还显得很烦躁,终于,她爆发了:“你到底跟不跟我结婚?”可能是他们都意识到声音有些大,青年赶紧嘻嘻哈哈地安慰:“你看着可小哩急啥啊。”
“小?我看着小,我过了年都27了啊!我们的同学还有几个没结的?你们男的拖得起,我们女的能行吗,老是让等你等你,我还得等几年?今天班里那XX的孩子都会叫我阿姨了啊!”声音还是很大,还带着不小的怨气。
“是我不愿意结还是你家里不让结?!”男孩子似乎是脸上有点挂不住,所以有点生气,但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
“是我爸妈不让结还是你根本就不商量?我们县有什么不好,总比你们村强得多吧,留在那儿不行吗,他们只不过想让我离他们近一些,他们要求你大富大贵了吗?要求你买房买车了吗?”
“他们没要求买房买车?他们没这要求我早去你家提亲了!”
“那还不是你非要留在北上广他们才说的那样的气话!我不是不相信你,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以后一切都会有的,可是我真的等不起了,我每天都在承受的家里给我的压力,这几年我最怕的就是回家过年,亲戚们老是说是非,我妈在我面前哭着让我跟你分,我爸因为我的事都快跟我翻脸了,真的,我要疯了!我怎么办啊?!你家里还那么迷信,我年轻时都不同意,我都要老了他们更有理由了,我们的感情还管用吗,你给我点安全感好不好?”女孩子说着说着更激动了,还有了哭腔。
车里的人似乎并不在意这对年轻恋人的争吵,他们大多在盯着手机屏幕,应该是面无表情的吧。关了灯的车厢里,屏幕的光亮星星点点,大家都安坐在自己的黑暗里。偶有几个人回头,我想他们也是和我一样,并不是对争吵的内容感到新奇或新鲜,而是惊异于有人为什么不顾体面,在公开场合,在陌生人面前,就急于撕破这些生活的外衣?人活于世,谁没当过几回悲欢离合的主角呢?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谁的欢笑或泪水都渺小得不值一提。
“你别哭别老哭,我这不是已经没去北上广留在省内了吗,我也着急,今年我的业绩就不错,我也急,明年,也许明年我就能买房了,别太急,到时候咱们再好好跟你爸妈谈好不好?接他们过来!”青年显然没想到女孩子会在车上爆发,所以听上去有些语无伦次。
“那还得多少年?!你不是二代没有关系你知道你得多拼多少年吗?!我们就回我们县好不好,我真的不想在这呆了,我爸妈就我一个闺女啊,他们离不开我,我也不能离开他们,我也离不开你,我们县城的房子比这便宜的多,人比这儿少,环境也好……”女孩子几乎用哀求的口气。
青年长叹了一口气,“你要我一辈子待在那个小县城吗?你让我以后的生活死在27岁吗?”
之后是一段漫长的沉默,车上的电台里传出来DJ嘻嘻哈哈的玩笑,与此刻车里令人煎熬的沉默显得十分违和,房价、油价、发改委、逼婚、剩女都可以成为局外人绝佳的调侃素材,可当它们真真切切地发生时,只有当事人才能体味其中的痛楚。DJ终于结束了他们的谈笑,放了一首许美静的《都市夜归人》——“你忘了吧所有的甜美的梦,梦醒后或者才见温暖的曙光。”
鲁迅先生讲:“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以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我不知道是青年在做梦还是女孩子在做梦,是他们叫醒了我,还是我该去叫醒他们。
到站了,我慌忙跳下了车,想逃离这种困境,跑了几步,又想到了什么,便回头看了看,车已经出了站,越驶越远,渐渐消失在了被风雪染得灰白的远方,那远方到底是家,还是无边的旷野呢?
雪下得更大了,北风也跟着起了势,真冷啊,我裹紧衣服,走进了风雪里。
文章来源:乐读网 作者:二月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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