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注:本文是《时代》周刊的封面文章,原文标题为《How Trolls Are Ruining the Internet》,深入描绘和分析了美国互联网上的网络暴力(trolling)行为。作者 Joel Stein 对愈发猖獗的网络暴力深感忧虑,认为这种现象污染了互联网,使之变为充满敌意和戾气的泥淖;并提出网络暴力虽然不是肢体暴力,但对被害者的伤害有过之而无不及。
反思中文互联网,尽管与西方有着不同的语境,但网络暴力的蔓延同样窒息着互联网上信息流通、理性讨论的空间。如何抵制暴力言论、保护受害者、完善法律监管,维持言论自由与个人名誉间的微妙平衡,是文章向所有互联网的使用者和管理者提出的问题。
写这篇报道不是个好主意。把它写出来,对社会没有好处,当然对我个人更没有好处。因为网络暴民就是以蚕食注意力为生的。而这篇小文章,不过几千字的报道,就像是给熊留下的一块甜饼。
如今在网上,谨言慎行是明智之举,因为互联网的气质已经不复从前了。
曾几何时,互联网的面貌是一位理想崇高的极客,思考着如何让资讯自由流通。如今,如果你想提高上传速度,那么网上有详尽的技术信息,很容易就能帮到你;可如果你身陷抑郁、想从网上寻求帮助,网络就很可能把你逼上自杀的绝路。心理学家把这种现象称为「网络松绑效应」,指出,网络具有匿名、隐蔽、无权威、非实时等特性,这些因素剥离了人类社会数千年来形成的习俗规范;而且,这种现象正突破网络的界限,从手机渗入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网络暴民
网络暴民(trolls)[1]很享受网络带来的这种自由。这个词原本指窃贼在网上吸引受害者的钓鱼手段,后来很快变成指躲在暗处、威胁他人的恶人。网络暴民会自我归类,宣称自己的行为是为了引发「笑果」(lulz)。为了「笑果」,他们或恶搞、或骚扰、或暴力威胁。他们还会发布「人肉」信息(doxxing– publishing),比如社保号码、银行账号;甚至还会玩「狼来了」(swatting)的游戏,打电话报假警,让特警部队冲进受害人的家里。如果受害者无法认同这种笑点,他们就斥之为没有幽默感。
网络暴民把社交媒体和评论区变成了青少年电影里混乱肮脏的大更衣室,里面充斥着男性视角的种族言论和女性歧视。
暴民们的活动范围在不断扩大
2011 年,他们空降 Facebook 为近期过世的用户创建的纪念网页,拿他们的死开玩笑。2012 年,女权主义者 Anita Sarkeesian 在 Kickstarter 上发起了一项众筹,准备集资制作一系列 YouTube 视频,记录历代视频游戏中的女性歧视。结果,她在安排演讲时收到了炸弹、人肉、强奸威胁,还有人以她为主角做了一个叫做《暴打 Anita Sarkeesian》的游戏。
今年六月,在收到一系列反犹信息后,《纽约时报》副主编 Jonathan Weisman 关闭了他粉丝超过 35000 人的推特账号。七月底,因为先前有人威胁要强奸自己五岁的女儿,女权主义作家 Jessica Valenti 表示将会离开社交媒体。
坏人就来自我们中间
两年前,Pew Research Center 曾进行过一次调查,发现 18 到 24 岁的互联网用户中,70{35d70732d1fe98e5cfea42b59418971da2b3cae7b4dfd8d770b8943d5ba7ed7b} 都曾受到骚扰,其中 26{35d70732d1fe98e5cfea42b59418971da2b3cae7b4dfd8d770b8943d5ba7ed7b} 的女性用户表示曾在网上被人追踪。这正是网络暴民所喜欢的。2014 年,心理学期刊《人格与个体差异》(Personality and Individual Differences)上刊发了一项研究,发现自认为网络暴民的用户中,约 5{35d70732d1fe98e5cfea42b59418971da2b3cae7b4dfd8d770b8943d5ba7ed7b} 在四项黑暗人格性状中得分极高,分别是纳粹主义、心理变态、追求权术、施虐症,尤以最后一项为甚。
然而,这还只是那些承认自己是暴民的人,而且他们的行为可能只是实际发生的网络暴力中的一部分。「网络暴民被描绘成那些偏离、对立于人们正常交流方式的人,这真是大错特错,」莫瑟尔大学文学教授、《为什么我们无法得到好东西:网络暴力和主流文化的关系定位》(This Is Why We Can’t Have Nice Things: Mapp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Online Trolling and Mainstream Culture)一书作者 Whitney Phillips 说:
「网络暴民绝大多数都是正常人,他们做的事一时看起来很滑稽,事后却会产生巨大的潜在影响。你可能想说,这是一群坏人;但实际上,坏人就来自我们之中。」
挑衅行为能让公众人物暴露轻信的弱点,挑逗他们做出回应,许多网络暴民正是热衷于此。
在这方面,「国会议员 Steve Smith」就是一把好手。他自称参加茶党运动,是共和党人、佐治亚州第 15 选区的代表,可是这个选区根本不存在。在接近三年的时间里,Steve Smith 在推特上发表了堆积如山的、极端保守的胡说八道,先后将上议员 Claire McCaskill、Christiane Amanpour 和 Rosie O’Donnell 引入口水战。
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冒牌共和党背后的操纵者 Jeffrey Marty 并非自由派,反倒是唐纳德·川普的支持者,对共和党的精英们愤愤不平,激烈反对希拉里,也不喜欢「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2]。Jeffrey Marty 本人是一名 40 岁的律师,带着孩子住在坦帕城外,自称沉迷于吸引他人的关注。「开始干这种事以后,我的生活完全被毁了。前妻前不久刚跟我离婚,她想离开我,去过更有意思的生活,」他说。没过多久,他最好的朋友、小时候的恶作剧对象,自杀了。如今,他自己也身患疾病,在家休养。
Marty 说,网上挑衅提升了他的影响力。「打个比方,如果我给《纽约时报》写信说不喜欢他们对川普的报道,他们会直接把信扔进碎纸机。可在推特上,我能打破所有机构的阻隔,直接跟作者打交道,」他说,「我认为这一点在选举过程中很重要。我的推特每四周就会被浏览 150 万次。比起把人们召集起来,问他们:『你们想过如果川普当上总统会是怎么样吗?』,在推特上发表言论,受众要大得多。」
网络暴力的本质是政治斗争
这是无需掩盖的事实。(不仅保守派)自由派也会参与到网络暴力中。为两性关系提供建议的专栏作家 Dan Savage 曾发动粉丝力量攻击前宾州上议员 Rick Santorum;于是,只要在谷歌上搜索他的姓,出来的结果都是关于男同性行为的卫生问题。[3]猎杀狮子西塞尔的那位猎人,也是饱受网络暴力之苦。[4]
但还是「非主流右派」(alt-right)把网络暴力变成了主要工具。非主流右派是一个在网络上生根发芽的保守运动,鼓吹男权、反对移民,而且说不定就是他们用《摩登保姆》里的那台电脑[5]创造了川普。川普不仅跟他们立场一致,在玩弄网络暴力上也是一把好手。他人肉了共和党内主要对手 Lindsey Graham,把他的手机号码在电视上公之于众。他还间接指使自己的推特粉丝攻击共和党政策分析师 Cheri Jacobus;因为实在干得太过火,Jacobus 的律师给他发去了律师函,警告他停手。
非主流右派们最喜欢的侮辱方式,就是把那些不敌视女权主义的男性叫做「阿绿」(cucks),这词是从「绿帽子」(cuckold)改来的。不支持川普的共和党人被他们斥为「绿帽保守党」。(他们相信)女权主义者在暗中操纵男性;如果认识不到这一点,那就是「吃错了药」,所谓的「药」指的就是《黑客帝国》里那粒让人看清真相的红色药片。[6]他们嘲笑反对者都是「社会正义的卫道士」,认为自由主义团体是故意在玩苦肉计,好赢得同情、掌握权柄。
网络暴力,正是政治激进主义在非主流右派身上的体现;任何排斥网络暴力的行为,在他们看来,都是对民主的抗拒。
全新的文化战争
在这场全新的文化战争中,对抗焦点不再局限于同性恋、堕胎、说唱歌词、毒品,以及圣诞期间打招呼的方式。[7]争论范围已经无所不包:视频游戏、服装广告,甚至翻拍一部 80 年代的普通喜剧都能引发争端。
七月份,因为对 2016 版《捉鬼敢死队》(Ghostbusters)起用四名女演员做主角积怨已久,网络暴民在推特上骚扰了该片的非裔联合主演 Leslie Jones,用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的言论对她进行威胁;还有人在她一张出席首映式的照片上泼了精液,这张图被广泛传播。
由于骚扰过于严重,Jones 一度考虑关闭推特。「我一个人呆在公寓里,感到孤立无援,」她说,「我看着这些诋毁,骂我是同性恋、是黑人,只觉得寡不敌众、不知所措。找警察有用吗?他们马上就弄到了我的邮箱,给我发恐吓信,说要砍了我的脑袋;他们怎么对付黑鬼,就要怎么对付我。他们这么干,并不是想表达什么观点,就是想吓唬你罢了。」
由于参与对 Jones 的骚扰,非主流右派的头头 Milo Yiannopoulos 被推特永久封号。(此人同时也是保守派新闻网站 Breitbart 的编辑,该网站的执行主席 Stephen Bannon 在 8 月 17 日受聘运作川普的选举活动。)推特表示,Yiannopoulos 批判新版《捉鬼敢死队》、在推文中称 Leslie Jones 为「黑东西」,并指挥自己的 30 多万粉丝对其进行骚扰。Yiannopoulos 否认这项指控,还表示要求自己为粉丝行为负责十分滑稽。他认为,Jones 是在用苦肉计实现政治目的。「她是好莱坞大片主演,」Yiannopoulos 说,「要做到那一步,没点花样可不行。这件事无非就是一个懂政治、头脑精明的明星在借题发挥、乘机上位。本来是事业有成的女性,却被女权主义弄成了讹人的家伙,我真是替她们悲哀。」
Yiannopoulos 今年 31 岁,是英国人、同性恋,染着一头白发。他曾在自己的《危险同志》巡演期间去大学发表演讲。他说,左派对我们不该说什么话、不该玩什么游戏指指点点,挑衅就是对他们的直接回应。「叛逆是人类的本能需求。我们就是想蔑视权威、保持独立,」他说,「川普可能当不上总统。我可能也树立不了我想树立的公众形象。但我们可以为他人更加大胆的言论争取空间,这就是我们如今工作最重要的一项意义。哪有什么网络暴民,只不过是一群讲真话的人罢了。」
是 2014 年发生的「游戏门」(Gamergate)事件激发了非主流右派运动。在那次事件中,有批评声音指责电子游戏中的女性歧视,而暴民们想方设法要把这种声音从自己的虚拟领地里赶出去。「新千年之初,互联网文化与大众文化是严重隔绝的,」BuzzFeed 互联网新闻编辑、播客节目《Internet Explorer》联合主播 Katie Notopoulos 表示,「这是一小撮负隅顽抗的人,认为互联网就该是黑暗、可怕的,他们想把大众吓走。他们的文化就是在讨论版上恶毒地互相开玩笑,已经炼出了厚脸皮。他们(在网络暴力方面)都是训练有素的。」
Andrew Auernheimer 在网上自称为 Weev,他可能是有史以来最臭名昭著的网络暴民。由于伪造身份和密谋犯罪,他曾经在牢里蹲过一年出头。2014 年,他被放了出来,随后离开了美国,游走在东欧和中东之间。从那时起,他就一直致力于发布反计划生育的视频,并且操控美国大学里几千台打印机打印出纳粹十字——这也是他纹在胸口的图案。
当我问是否可以飞去采访他的时候,他同意了,但同时提醒说他「可能会有段时间在海上,不过也许可以让船靠岸比较近,这样你就可以在亚得里亚或者爱奥尼亚海岸那里见到我们。」他的邮件签名是:「无论熵增加剧、末世迫近,我都永远是你的仆从。」
当我们计划前往他口中那个「相当远的地方」的时候,他却告诉我不再愿意接受免费采访了,采访费要价每小时两个比特币(约 1100 美元)。然后我们就开始互相挑衅(尽管我不太确定这样算不算挑衅):
发件人:Joel Stein
收件人:Andrew Auernheimer
我完全理解你的立场,但包括《时代》杂志在内的所有大型媒体,都不会向采访对象付费。这么做的理由有很多,但我相信你都是知道的。
还是谢谢你了。
Joel
发件人:Andrew Auernheimer
收件人:Joel Stein
真是笑话,你们这伙人威胁过我,毁了我好几年的生活,还毁了我的家,现在还想让我为你们白白卖力。
你们活该他妈的被烤死。
发件人:Joel Stein
收件人:Andrew Auernheimer
嘴上说不愿意免费接受采访,可你还是给我发了很多可以用上的话嘛!
后来 Weev 在博客上贴出了我们的邮件,宣称《时代》杂志「致力于破坏白人的文明」,应该「撕开你们犹太人的钱包,把从我们外人身上偷走的东西倒出来,要不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跟你们这个有毒的杂志合作。」想到只要花两个比特币就能让这个新纳粹主义者出卖原则,我感到十分欣慰。
但如今,Weev 这种发表反社会言论的行为,正逐渐被社会上更多的人接受。正如现实世界里总有一些古怪的小书店,兜售宣扬新纳粹主义的小册子,网络上也总会有一些古怪的小网站,宣扬白人优越主义。可是,这些网站的写手如今也走进了 8chan、4chan 这样的网站,[8]那儿的用户更为多样,聚集了段子手、游戏迷、动画宅和「老司机」。[9]一旦在这些网站获得认同,他们就转移到 Reddit。这个论坛在美国网站访问量中排名第九,允许用户匿名发布链接和评论。Reddit 信奉纯粹的言论自由,除了「未成年性行为」「偷拍」和「殴打女性」等法律禁止的内容外,不会主动删除评论。
不过,去年夏天,Reddit 以内容令人反感为由,再次封禁了五个讨论组,其中最大的一个讨论组名为「胖人之恨」(fatpeoplehate),关注者超过 15 万。这是一个十分活跃的社区,以寻找超重人士的滑稽照片为乐。他们的帖子主要针对女性,并且会为照片加上刻薄的题注。图片贴出后,Reddit 用户就会把它们转贴到受害者的 Facebook 页面上、或者他们在网上能找到的任何一个角落。
「你在 Reddit 上能看到的严重程度,只有你看不到事情的十分之一,」前 Reddit 员工 Dan McComas 称,「比如说有两个用户发帖讨论乱伦话题,随后开始私信交流,这时候真正骇人听闻的内容就出现了。我们在他们的私信里看到了儿童色情和虐待,于是不得不联系执法部门一起解决问题。」
Jessica Moreno 是 McComas 的妻子,她在担任 Reddit 的社区总管期间就曾推动关闭「胖人之恨」板块。那些敌视 BMI 超标人士[10]的用户并不买账:夫妻二人的家庭地址被公布在网上,发布者还附上建议,指导如何袭击他们。他们最终不得不请警察巡视自己的住处,从此就搬走了。Moreno 在谷歌地图上给自家房子打上了马赛克,从网上删掉了自己几乎所有照片。
Reddit 上有一个讨论组,组内成员会互寄秘密圣诞礼物。在职期间,Moreno 曾收到过这个讨论组里一些用户的抱怨,表示不愿再参加这样的活动,因为与他们配对互寄礼物的人在网站上发表了种族歧视和性别歧视的言论。
由于参加送礼活动的用户需要发布自己的真实姓名、地址、年龄、职业和其他信息,Moreno 得以对这些用户进行深入了解。「把网络暴民想象成宅在地下室里灌汽水、嚼玉米片是不准确的,」她说,「他们也许是医生,也许是律师,也许是鼓舞人心的演说家,也许是幼儿园老师。他们会给别人寄很可爱的礼物。他们不过是平常人。」他们也许就是你认识的、活生生的人,Moreno 说道。
现实生活里,善恶是没有红绿灯来区分的。「这比好人坏人的区分要复杂得多。而且并不是只有男性参与,女性也会做这样的事情。」离职后,夫妻二人创办了 Imzy 网站,这是一个无暴力版的 Reddit。他们相信,一旦网络暴力在社群里成了习惯,就几乎无法挽回了,而 Reddit 这样的网站就已经永远沦入了网络暴民的手中。
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容易受攻击的群体
网络暴民占据了网站后,就会开始排挤女性、少数民族、小众宗教和同性恋者的声音——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容易受攻击的群体。这些群体里的年轻一代已将网络暴力看成线上生活寻常的一部分,因此对其进行了自我屏蔽。
《时代》周刊对旗下作者的一次匿名调查显示,由于担心网上的诋毁,80{35d70732d1fe98e5cfea42b59418971da2b3cae7b4dfd8d770b8943d5ba7ed7b} 的受访者都曾回避过对特定话题的讨论。因为在网上受到敌视,接近半数的女性员工曾考虑离开新闻界,而男性员工则无一人受此困扰。有受访者在附注中称,「有人用宗教言论对我大加毁谤,有人追踪我父母的信息,往他们家里打电话,还有人悬赏我的身体器官。」有人写道,「不停有挑衅者用骇人的名词称呼我,说我偏心、愚蠢,活该被人强奸。女人在网上碰到这种事屡见不鲜,我觉得男人是没法明白的。」
非主流右派会争辩,要是受不了谴责,把电脑关掉不就完了?这种说辞是在剥夺别人自我表达的需求,与互联网价值观的初衷是对立的。「问题在于:你不跟他们面对面,怎么去阻止他们干蠢事呢?」风投资本家 Sam Altman 说道。2014 年,在 Reddit 又一次遭遇公关危机后,他曾短暂执掌这家网站 8 天。「这就跟人们说公众人物的坏话是一回事。如今在网络上,每个人都是公众人物,但问题是并非每个人都知道如何应对。」6 月 15 日,Altman 宣布关闭他拥有 171000 名粉丝的推特账号,并表示:「自从用了推特,我感觉更糟了……我的脑袋在这里受到了污染。」
Del Harvey 主管推特的信用与安全部门,在允许批评和控制辱骂的矛盾中,她感到左右为难。「如果把所有你不想收到的内容都笼统地称为骚扰,清理的范围未免太大,就没有什么东西是能留下来的,」她说。
Harvey 只是个假名,她的真名早在很久之前就被弃用了。那时候,她先后主管「堕落正义」(Perverted-Justice)网站和美国全国广播公司(NBC)的《抓住怪大叔》(To Catch a Predator)节目,充当一名职业钓鱼者,专门在网上伪装成未成年的女孩(有时候也装成男孩),吸引恋童癖上钩。她表示网络的匿名性给了受压迫群体发声的机会,但是,女性和少数群体也因此更容易被匿名者攻击。
然而,即使是那些声称自己十分「耐操」的非主流右派,也并非刀枪不入。在某些时候,只要受到的威胁足够严重、足够残酷,无论被之前的线上经验磨练得多么无感,一个人都可能被吓坏。不过,不同人的敏感程度也是大相径庭的。一个报道中东地区新闻的白人男性记者可能对死亡威胁付之一笑,但对一个未成年的博客写手来说,被人骂「痘痘很恶心」、说要杀了她,就足够让她手足无措了。
这正是 27 岁的 Em Ford 在去年大量收到的。
攻击者针对的是她发在 YouTube 上关于如何用化妆品遮盖粉刺的视频,那些男人们声称对她制造「欺骗性的」外貌十分愤怒。她不得不每星期拉黑几百个用户。
今年,Ford 为 BBC 拍了一部名为《暴民猎人》(Troll Hunters)的纪录片。纪录片中,她访谈了使用网络暴力的人及其受害者。Ford 认识到,网络暴民并不是真的憎恨那些受害者。「这跟针对谁没有关系。如果他们被拉黑了,他们只会说,真棒,然后就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她说。憎恨他人是网络暴民的游戏,他们喜爱这种游戏的程度,远胜于真正憎恨别人的程度。
暴民文化还可能正影响着普通人相处的方式
在加州大学欧文分校一项尚未发表的研究中,Zeev Kain 博士证明:如果人们在 Facebook 上看到的都是关于善行的动态,那么他们当天反馈自己做出善行的几率就会提高 10{35d70732d1fe98e5cfea42b59418971da2b3cae7b4dfd8d770b8943d5ba7ed7b}。但如果他们看到的是负面行为,也同样更可能去效仿。
「可以观察到,网上的言论规范正在发生变化,而这种变化可能与行为规范的变化相互关联,」「危险言论」工程创始人、哈佛互联网与社会研究中心高级助理 Susan Benesch 说,「如果人们认为把某个群体称为劣等人和害虫越来越可以接受,那么这些人就可能觉得伤害他们也是没有问题的。」
随着网络暴力日益猖獗,许多受害者都发现了法律的缺位,而当地警方对此也毫无准备。「我们碰到的问题是,这些社交媒体在决定限制用户的言论自由[11]时显得犹犹豫豫,」南加州高级警官 Mike Bires 说。他是 LawEnforcement.social 的联合创始人,这是一个为警察设计的工具,用于打击线上犯罪,并利用社交媒体与其他社区警方进行合作。
「在推特和 Snapchat 上,如果有人的生命受到威胁,这些平台会很配合;但如果是有人在网上骚扰你,想让他们做出行动可能就很麻烦了。」在警方的应对措施跟上趟之前, Bires 建议受害者去联系主管社交媒体部门的警官。
目前,社交网络上有一种反制网络暴力的方法,那就是在受害者的主页中大量发布善意信息,从而冲淡侮辱言论。里约奥运期间,美国女子体操运动明星 Gabby Douglas 和墨西哥体操队员 Alexa Moreno 在推特上遭遇了种族主义分子和身体攻击,许多推特用户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减弱了敌意言论的杀伤力。
2005 年,Emily May 与别人共同创办了 Hollaback!,她们把骚扰女性的男人照片贴在大街上,想让这些人感到羞耻(或许有人会认为这本身也是一种暴力)。网站创办之后,女性歧视言论洪水一般涌来。「一开始,我觉得这些消息很滑稽。正是因为我们造成了足够大的影响,这些人渣才会浪费时间来喊我们傻逼、破鞋和拉拉,」她说,「然而,长时间暴露在这些信息中之后,我发觉自己在推特上没有以前活跃了,在网上说话也变得小心谨慎。这些言论仍然是一种大庭广众下的骚扰,不过是从街上换到了网上。」
今年夏天,May 上线了 Heartmob,这是一个手机 app,用户可以反馈网络暴力行为,并从其他用户那里收到鼓励自己的消息。
每个人都知道不要理睬网络暴民,但对那类习惯了表达观点的人来说,保持沉默也是一种挑战。作家 Lindy West 在作品中写道自己堕过胎,厌恶拿强奸开玩笑的行为,并发表过自己的裸体照片——这都给她引来了滔滔不绝的、言辞激烈的回应。父亲 Paul 去世后,一个网络暴民立马建立了一个叫做「Paw West 死翘翘」(PawWestDonezo)的冒牌 Facebook 账号(「Donezo」是「Done」的俗称,也就是「完蛋了」),头像是她父亲的照片,个人简介是「一个傻子的父亲,羞愧而死」。作为回应,West 把这件事写了出来。随后,她收到了此人的来信,信中道了歉,并解释说他对自己的生活很不满,而 West 对生活无所担忧,这让他感到愤怒。
West 表示,尽管在受尽各种辱骂后,自己早已变得坚硬,她还是开始考虑改为电视台供稿,好让自己离网上的回应更远一点。「我是真的很怕很怕。有一天我的车子被人扔了石头,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人是从网上追来的,」她说:
「我们好不容易有了一个面向大众的平台,可以让所有人听到我们的声音,可没过多久就有人来骚扰你,因为你为自己说了话。于是你又不得不噤声了。」
我当过相当长时间的专栏作家,收到过无数通过美国邮政寄来的威胁恐吓,以至于耳朵都生了茧。不过,我是个白人,性取向也正常,所以可攻击的弱点不那么明显。惟一一个缠着我的人叫 Megan Koester,她在推特上攻击了我两年出头。大多数时候,她只是说我写文章差劲,总是管我叫「不要脸的前·记者 Joel Stein」。
去年,我有一次参加餐厅的开业典礼,她发推说自己也在场,准备「让单方面的夙仇再度升级」。没多久,她又接着话茬发了一条:「15 分钟后,Clifton 氏餐厅门口见。我要揍扁你。」这让我有点震惊。一个月后,她发推要我在常去的那家超市门口碰面。「我先去拿社保的钱买点吞拿鱼,然后就去揍你。」
我回了她一条推,问要不要给她买顿午饭。因为我只在《西区故事》这部电影里见识过什么叫夙仇,我估计她大概会拒绝,要不然就是最糟的情况:先答应我,然后带上弹簧刀、铜指虎跟我见面。
我在餐厅门外见到了 Koester。她相当矮,只有一米五八不到,黑发、黑牛仔裤,穿着《Spy》杂志[12]的 T 恤。她点了一份素肉三明治。听到我跟服务员拉家常,她惊恐地看着我,问道,「原来你人缘挺好啊?」她今年 32 岁,是 Vice.com 网站[13]的自由撰稿人,从来没得过一份全职工作,靠零星的稿酬和政府发的粮票度日。在她看来,我职业上的成功毫无疑问是不公平的,而且我还总是在专栏和推特上自吹自擂。「是你的媚态让我觉得恶心。我明显是把你投射在自己身上了,你让我憎恨的,正是我憎恨自己不能拥有的,」她说。
作为一个有 26000 多推特粉丝的女权主义者、喜剧演员,Koester 承受的网络暴力比我还要多。她曾在签名会上拿一个 70 年代名人开玩笑,有人对此十分恼怒,就发推说要把她先奸后杀。「你可能觉得我该有点同情心,」她谈起对我的辱骂,「但我从不觉得内疚。我觉得你的文章太恶心,根本不值得被同情。」
我提议要不要点杯酒。她说最近刚戒了酒瘾,之前在餐厅开业典礼上威胁要打我,就是喝多了。我问她,那天下午为什么没来找我麻烦;就算不动手打我,至少也可以把我骂走。她看着我,仿佛我是个傻子。「我为什么要那么干?」她说,「互联网是懦夫的王国。懦夫,就是只叫嚣、不动手。」
或许她是对的。但又或许,在信息时代,叫嚣和动手一样有害。
来源:《时代》周刊
作者/Joel Stein ,翻译/ONES Piece ,翻译计划 Platycodon H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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